窑火里的冬至
作者:麻灿
冬至的序曲
天时人事日相催,冬至阳生春又来。南方的冬至总是悄然而至,像一位不善言辞的老友,轻轻叩响岁月的门扉。荒野上那棵老榕树依旧苍翠,而外公已经开始在屋前的田野里垒他的土窑了。我倚在老屋斑驳的门框上,看晨雾如轻纱般缠绕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峦。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泥土气息,夹杂着昨夜灶膛里未散的柴火味,那微苦的芬芳,莫名让人心安。
刺促惊时节,侵寻念物华。冬日的田野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,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低语,结霜的草叶折射着碎银般的晨光。冻硬的泥土裂开细密的纹路,像老人手背上蜿蜒的故事。田垄间散落的枯叶如同时间的碎片,偶尔几株倔强的玉米秆依然挺立,它们的根系被黄土深情拥抱着,顶端蓬松的纤维在风中轻轻摇曳,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坚韧。忽然,一只野猫掠过草丛,惊起电线杆上的野雁,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,如同岁月轻轻翻过的一页。
"丫头,来帮外公挑泥。"舅舅的呼唤打破了晨间的宁静。我踩着簌簌作响的枯草走向田野,脚下的泥土发出细微的碎裂声,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。外公蹲在榕树下,身旁堆着新挖的黄泥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色布衫,袖口沾着些许泥点,像极了枝头不肯凋落的苦楝子。
泥土的哲学
"垒窑讲究一个'土'字。"外公说话时,手上的活计不曾停歇。他教我如何将黄泥与稻草交融,说这样垒出的窑才能经得住岁月的淬炼。"你看这泥,"他捧起一把在掌心轻轻揉搓,"黏而不腻,干而不散,就像做人的道理。"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些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是时光留下的印章,记录着与土地相伴的一生。
风忽然转了方向,送来一阵湿润的清凉。外婆端着竹匾从厨房走出,里面铺着刚摘的芭蕉叶,深绿色的叶面上晨露未干,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。叶脉间渗出的草木清香,与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交织,酝酿着生活的诗意。
垒窑是个需要耐心的活计。外公教我斜着堆叠泥块,说这样热气才能在窑内流转。"窑和做人一样,"他的声音沙哑却温暖,"都要懂得留有余地。"说这话时,他抬头冲我笑了笑,皱纹里还藏着昨夜的灶灰,可手上的动作却稳如磐石。泥块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驯服地弯曲,渐渐垒成一座完美的穹顶,就像他用一生筑起的家园。
火的仪式
望山山水水,人去去,隐隐迢迢。枯黄的芦苇丛中,一株笔直的桉树孤独地守望,不远处,青灰色的山脊如同沉睡的巨龙,威严神秘。点火时,外公特意选了西南风向。"今日借的是东风。"他点燃柴火,"烟往田野上走,福气就跟着来了。"火苗窜起的瞬间,我仿佛看见他眼底跳动着年轻时的光芒。外婆往热灰里埋了几个红薯,炭火的红光映在她眼角的皱纹上,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,绽放着岁月的温柔。
落日熔金,余霞成绮。夕阳西沉时,天空铺满了绚丽的云锦。雨后的空气澄澈透亮,万物都像被时光洗涤过的记忆,泛着柔和的光晕。舅舅忽然说:"网上都在讨论传统美食的做法。"外公往火堆里添了根柴,火星欢快地炸响。"他们懂什么?"他的声音与柴火的噼啪声共鸣,"技术是岁月熬出来的,就像这土窑鸡的滋味,需要用一生的耐心去滋养。"
当芭蕉叶的清香弥漫开来,鸡肉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。外公撕下最嫩的腿肉放在我碗里,浇上一勺滚烫的鸡油。"趁热吃,"他说,"凉了,魂就散了。"咬下的瞬间,热气裹挟着紫苏的辛香、香菇的醇厚在舌尖绽放,仿佛将整片温暖的田野都含在了口中。
在这个被时光轻轻搁置的南方角落,土窑鸡的滋味正随着外公的皱纹一道沉淀。或许终有一天,关于火候的智慧、关于泥土的哲思,会如冬至日的晨霜般悄然消逝。但此刻,窑火的温度还留在唇齿之间,外公手心的老茧还在记忆里鲜明如初——这便足够了。因为有些传承,不在言语,而在那一把土、一团火、一口滋味里,在血脉中静静流淌。